第壹千零八章 造反嗎
終宋 by 怪誕的表哥
2023-12-24 21:57
十月初四,己巳日,諸事不宜。
因不是上香的好日子,旌忠坊的嶽鄂王廟顯得十分冷清。
祠廟後院的壹間廂房裏,有四人正坐在壹起。
輿情司的牌符出示過之後又被收好,他們開始低聲商議。
“明夜就動手,我們打開望澤門,迎王師入城。”
“從被城頭守軍發現,到王師入城,至少需要小半個時辰,我們能撐得住嗎?”
“守軍有多少人?”
“只算那壹段城墻就有武昌軍兩千,民兵三千,且還有城中趕來支援的兵力。”
“……”
談到最後,四人之中壹名披著官袍、蓄著短須的中年男子擲地有聲道:“只靠我們幾個人偷偷摸摸做不成事,幹脆鬧場大的,煽動城中兵民反宋。”
茍善才有些詫異,擡頭看了說話的中年男子壹眼,猶豫了壹下,卻沒作聲。
他對座中的三個人都不算了解,只認得對方是鄂州監門官,名叫莊胥陽。
莊胥陽是輿情司六年前安排在鄂州城中的,壹開始只是個門蔭官,武昌司倉,六年裏卻漸漸做到了監門官。
“行嗎?”
“宋廷近來壹直在推行公田法、打算法。”莊胥陽道:“便說這打算法,看似針對武將貪墨、整頓軍務,實則成了賈似道壹黨排除異己的手段。”
“是。”座中另壹個年輕人咬著牙應道,語氣中帶著恨意。
茍善才不認得這人,只知今日能出現在這裏的人,多少都有些故事。
他猜對方也許是有兄弟曾在宋軍中,因打算法而遇害。
莊胥陽又道:“只說這鄂州城中,印知州因打算法而被彈劾罷官,後被逼迫致死,家屬遭拘留,家產被籍沒以償付軍需……”
“印知州死了?!”茍善才訝道。
武昌縣附廓鄂州城,他在武昌縣衙做事,早年間曾見過前任知州印應飛,頗崇敬對方。
去歲,印應飛罷官還鄉,這是鄂州人都知曉的,但後續消息卻是不知。直到今日,茍善才才從莊胥陽口中得知竟到了人亡抄家的地步。
“不止是印知州,還有荊南軍副都統曹世英、漢陽軍統制李和,因是高達舊部,皆被呂文德逼死,其部下早有不滿。”
莊胥陽說到這裏,點了另兩人,道:“妳們與我分別去聯絡這些兵將……”
茍善才坐在壹旁沒有吭聲,覺得相比於他們,自己在鄂州城的地位、人脈確實是太差了。是今日這四個輿情司探子中最差的壹個。
正有些走神,莊胥陽忽然轉過頭來,對他也說了壹句。
“妳來煽動百姓,可以嗎?”
茍善才楞了壹下,想到自己平時魚肉百姓、欺淩弱小的行徑,十分沒有信心。
莊胥陽的眼神卻很堅定,又道:“妳要做的很簡單,聚齊千余人包圍總領所,使當夜呂文福不能及時反應即可。”
“好。”
茍善才感覺到了眼前人眼神裏那“破除萬難”的堅決,不由自主地也變得有信心起來,點頭應下。
四人商議過後,出了廂房。
守在院子裏的是負責打點這嶽鄂王廟的老者,正在打掃著院落。
“老廟翁。”莊胥陽道,“寄在此間的物件,我想取出來。”
“好,隨老小兒來吧……”
茍善才警惕地四下看了壹眼,見整個嶽鄂王廟都不見旁人,才安心隨著他們走向大殿。
這是他們偶爾都會來的地方,頗為熟悉了。
大殿前是壹個天井院落,青石鋪成的甬道,兩側有廡殿,祀的是牛臯、張憲。
進入正殿,只見大檐下懸著壹塊“精忠報國”的橫匾,嶽爺爺的彩塑正坐在當中,身披蟒袍、臂露金甲,壹派英雄氣概。
嶽飛生前並無資格穿蟒袍,平反之後又封鄂王,才有了這塑像。
待在這裏,茍善才不由有些慚愧。
他說不上是什麽好人,這些年為非作歹的事也做了許多,顯然談不上什麽“精忠報國”。
可當他擡起眼,直視著前方那嶽飛彩塑上那雙雕刻得十分威嚴的眼睛,卻意外地發現自己並不心虛。
再壹轉頭,只見右手邊那面墻上掛著許多憑吊的文墨,其中有四個龍飛鳳舞的大字。
“收復河山。”
茍善才遂磕了個頭。
領著四人過來的老者慢吞吞俯下身,敲打著塑像下的地磚,嘴裏還低聲念叨著。
“多謝嶽爺爺替小老兒守著。”
不多時,他掀開了青石板磚,掏出壹個箱子,打開來,卻見裏面是金銀珠寶。
莊胥陽上前接過,將裏面的金銀分了四份,拿包裹包好,遞了壹份給茍善才。
“要煽動民亂,還是得要花錢收買壹些人。”
“明白。”
……
這日下午,城南草市巷的壹間破落民宅中,有個瘦削的漢子正跪在屋中的壹口薄棺材前發呆。
鄂州是繁華大城,人口繁盛,城內城外幾乎找不到空地,故而少有埋葬之所。近些年來,常有貧苦人家無力安葬家人,只好火化投骨於江。
生死大事,這瘦削漢子連母親的喪事都辦不了,神情痛苦……
忽然,“嘭”的壹聲,屋門被人踹開,壹個面容陰冷的胥吏按著刀走了起來。
瘦削漢子轉頭壹看,罵了壹聲“狗殺才”又擰過頭。
他依舊跪在棺材前,但壹雙拳頭卻已握得緊緊的。
茍善才走進屋中,踱了兩步,忽問道:“就是妳的渾家被搶,娘親被打死了?”
他前兩日就奉了知縣的命令來處置這事。
知縣給的地址是城內,但那日正好唐軍攻到鄂州,他便故意找借口到望澤門去給莊胥陽遞了消息。
戰事壹起,誰也顧不得這樁小事。直到今日要在城內作亂了,他才想起這個苦主。
瘦削的漢子卻沒答話,只是怒目瞪向茍善才。
武昌知縣與走狗們不願為民作主,他沒話說。
茍善才等了壹會,蹲下身,低聲問道:“造反嗎?”
“狗殺才,妳要捉我就捉,不用給我安什麽造反的名頭,呸,我能造什麽反。”
“我是問妳。”茍善才壹字壹句問道:“跟我反了這狗屁趙宋,怎麽樣?”
“……”
“我說真的,我打算殺了呂文福,投了唐軍。妳跟我壹起幹嗎?”
又是壹陣沈默,兩人對視著,那瘦削漢子咬牙切齒,道:“幹!”
他不是什麽聰明人,也沒多想,就這麽簡單地相信了茍善才。
“好,妳還有認得哪些人願意造反沒有,都找來。”
“有,被妳們武昌縣衙逼得活不下去了的,我就認得二十多個。”
茍善才拿起壹個包袱的銅錢丟過去,才想起問道:“妳叫甚名字?”
“余財。”
茍善才壹楞,想到之前聽說的“這次的苦主家有余財”之類的話,才知原來是這個家有余財。
這年頭,還有幾個平民百姓余得下財來。
“這些錢妳拿著,葬了妳娘。其余的拿去收買願意跟我們造反的,越多越好,但要找信得過的人,莫漏了風聲。”
“妳還沒說我們咋幹。”
“我現在能和妳說嗎?明日傍晚,帶著人到三聖公廟等我。”
“好……”
余財二話不說,接過那裝錢的包袱,也不看,毫不猶豫就應了下來。
不像是壹個普通百姓,倒有幾分豪傑之氣。
因為這是壹個失去了壹切,已經不怕死的人。
“哪個敢泄密,就死定了。別忘了唐軍就圍在城外,馬上就能打進來……”
茍善才似乎沒想到這麽快就談妥了,摸了摸脖子,留下了最後壹句威脅,起身離開。
原本以為不太可能做成的事,做起來竟覺得十分簡單。
茍善才這些年在武昌縣衙,欺壓了不少百姓。
比如,公田法就是近年從兩浙實行到了荊湖,本意是贖買豪紳之家過多的田地,實則卻成了豪紳勾結官吏搶占百姓田地,名為回買,實為強奪。僅在茍善才手上,便有許多戶被逼得家破人亡。
整日整夜,他便滿城地找這些苦主,邀請他們反叛趙宋。
這些人就像是生活在鄂州城陰暗角落裏的螞蟻,壹個找兩個,兩個找四個,終於慢慢聚集起來。
“明日傍晚,妳們只要到總領府附近的大街上等著,亂子壹起,跟著人喊就可以……”
……
十月初五,傍晚。
茍善才快步穿過鄂州太平坊,躲在墻角,往三聖公廟的方向看了壹眼,只見余財正與幾個衣衫襤褸的人鬼鬼祟祟、縮頭縮腦地蹲在柏樹林中等著。
“咳咳!”
茍善才咳了兩聲,將余財招了過來,問道:“都是信得過的?”
“鐵了心造反。”余財話不多,語氣顯得非常犟。
“都跟我來。”
茍善才領著他們往武昌縣衙方向走去,到了離縣衙還有半條巷子之時,又讓余財帶人等著。
余財有些不放心,問道:“帶我們來這裏做什麽?”
茍善才不語,擡手指了指,獨自走開。
他按著刀走進了武昌縣牢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