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百九十二章 孰為周公

　　李昭成坐上葉夢鼎的轎子之後，斟酌著說辭，低聲問道：“晚輩若說賈似道要害忠王，葉公信嗎？”
　　“不甚相信。”
　　“那說賈似道要害葉公，可信？”
　　葉夢鼎鎮定自若地笑了笑，撫著花白的長須，道：“若不信，老夫豈會邀妳上轎？”
　　他與賈似道合力對付吳潛、扶持趙禥，之後，分道揚鑣，開始爭權，已是擺在明面上且不可避免的定局。
　　李昭成聲音愈輕，附在葉夢鼎耳邊，道：“葉公性命之憂便在眼前，請隨我下轎，拋開隨從護衛，暫避壹避。”
　　“如此說來，是官家信了賈似道讒言，要捉拿我？”
　　“不錯，公若不走，再無解釋之機會。”
　　葉夢鼎掀開轎簾看了壹眼，老眼中透著思忖之色。
　　他又想到了忠王賜給李瑕的那壹粒靈芝老參丹。
　　那當然不是仙丹，因為那是葉夢鼎親自從正壹派天師處討來的補藥。
　　重要的是，因此事，李瑕已與忠王站在同陣線上。
　　而賈似道確已在對付葉夢鼎。
　　這是各方最根本的立場。
　　“好！老夫便信妳壹遭。”
　　李昭成倒沒想到如此輕易便說服了葉夢鼎，還楞了壹下，連忙拱手稱贊道：“葉公有洞幽察微之能，晚輩佩服，必不敢負葉公信任。”
　　轎子不算大，他這壹動作還磕了壹下頭。
　　李昭成比李瑕傻氣些，說話卻好聽得多。
　　“晚輩想先帶葉公去看證據，可好？”
　　葉夢鼎含笑頷首，吩咐停下轎子，讓下人自回府邸。
　　“走吧。”
　　“請。”
　　李昭成遂領著葉夢鼎穿過熱鬧的大街，拐過幾條巷子，進了壹間客棧。
　　再從後面出來，兩人俱已是尋常打扮，仿佛是壹對祖孫。
　　壹輛驢車停在巷口，接了他們，往禦街行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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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此時是戌時三刻左右，禦街上燈火通明，街邊小販正大聲吆喝著，行人如織。
　　李昭成輕手掀開車簾，露出壹道細縫。
　　“葉公請看，那正在被押送的三人，可是忠王親隨？”
　　葉夢鼎湊過去看了壹眼，道：“不錯。”
　　“押送他們的八人則為皇城司暗探，為首者乃皇城司都知顧奕。”
　　葉夢鼎點了點頭，眼中已有憂色，喃喃道：“賈似道……這是打算將榮王之死栽贓到老夫頭上啊？”
　　李昭成真心敬佩，又盛贊了壹句。
　　“葉公見微知著。”
　　“該如何向官家自證清白？”葉夢鼎低聲自語著，已面泛愁色。
　　李昭成不由慚愧。
　　他想到了李瑕所言——“及早告訴葉夢鼎，他或能自證清白，但我不能，我們要做的，不全是幫他，而是將他拉到我們這邊。”
　　葉夢鼎又自語道：“除了人證，只怕還有物證，在忠王府？”
　　他壹雙老眼又向長街那頭看了壹眼。
　　兩名皇城司暗探走在前面開道，之後是顧奕按刀而行，另外五名暗探則是按著那三個人證，這樣壹行人正喝開人群，向宮城方向走。
　　“看來，顧奕已審過這三人壹遍了，老夫有辦法了……”
　　葉夢鼎話到這裏，臉色突然僵住，壹雙老眼圓睜，懷疑自己看錯了。
　　視線中，壹個挑著擔的小販擋在了顧奕等人面前，扁擔壹晃，筐子裏的瓷器掉落，碎了壹地。
　　暗探們正在大罵，突然，街邊沖出幾個漢子，撞在了那些暗探身上。
　　顧奕還按著刀，威風凜凜的樣子，背後突然便顯出壹段匕首。
　　滴著血……
　　葉夢鼎張了張嘴，長須抖動。
　　前壹刻，他還聽到紛繁雜亂的聲音。
　　“咣啷！”瓷器碎在地上。
　　“哎喲……”
　　“幹什麽？！擋妳爺爺道了知道嗎？！”
　　“效用恕罪，小人馬上撿……”
　　“沒長眼嗎？！”
　　“都知小心！”
　　“……”
　　但隨著這壹刀，葉夢鼎像是壹瞬間聾了。
　　在他耳裏，整條長街靜下來，再聽不到那些叫賣聲，吵鬧聲。
　　只有那匕尖的血還在滴著。
　　他不敢相信，竟有人敢當街殺皇城司都知。
　　那素來精明能幹的顧奕，竟就這般輕易地仰面倒下了。
　　就這麽簡簡單單壹刀就捅進去了？
　　壹刀就死了？
　　人命就這般脆弱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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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“啊！”
　　尖叫聲突然在人群中響起。
　　“嘭”的壹聲，有幡棚倒落，人群如流水般散開。
　　“殺人啊！”
　　“殺人啊！”
　　長街亂作壹團。
　　“嘭！”
　　有人掀翻了攤鋪，執起明晃晃的單刀，沖向了剩下幾名皇城司暗探。
　　“噗！”
　　血濺得很高……
　　葉夢鼎老眼圓睜，已然完全嚇呆了。
　　他蒼老的身子顫抖不停，不敢繼續看那血淋淋的壹幕，卻根本來不及轉身。
　　終於，李昭成放下了車簾。
　　“葉公受驚了，請放心，不會誤傷到百姓。”
　　葉夢鼎又是壹抖，愕然張了張嘴。
　　“妳……妳……李李李非瑜怎敢？他怎敢？”
　　又是“嘭”的壹聲響，驢車震了壹下，有重物被丟上車轅。
　　“別殺我……嗚……”有人在怪叫，被堵上嘴。
　　車廂內，李昭成並不理會，鄭重看向葉夢鼎，開口道：“葉公還不明白？賈似道的刀已架在我們脖子上了！”
　　外面又是兩聲重響，有人喝道：“貨到了，走！”
　　“走！”
　　顯然，那些殺人的漢子正在拉著驢車跑。
　　葉夢鼎摔了壹下，再起身，只聽得遠處已有巡捕在大嚷著。
　　“追捕兇徒！”
　　“追捕兇徒！”
　　壹句話入耳，葉夢鼎想到自己這般廟堂宿老突然成了什麽“兇徒”，壹口氣嗆在喉嚨裏，竟是透不過氣來，只好猛拍胸捕。
　　“咳咳咳……咳咳……”
　　“郎君？”駕車的大漢喊道：“快救他！別讓老頭去了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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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壹間酒樓上，楊實看了壹眼長街上的亂象，拿起茶壺給自己倒了杯茶，在心中自語了壹句。
　　“妳們該知道，阿郎不是等今日事到臨頭了才啟動中策，而是回臨安之前就在準備了。”
　　事實便是，楊實這些人到臨安的時間比李瑕還早壹個月。
　　所有計劃似乎是同壹時間開始準備的。
　　他們盡力過，但也從未把所有希望完全寄托在皇帝的信任之上。
　　“都安排好了？”
　　“是，已傳告下去，今晚開始。”
　　“老夫還未聽到……”
　　楊實話到壹半，忽聽到遠遠傳來了歌聲。
　　那是許多人在遠處的瓦子裏高唱。
　　“壹人爬上門，門上青草生，生兒不得養，養子誰家人？”
　　楊實笑笑，伸手在茶水裏沾了沾，嘴裏微微念叨著，在桌上寫壹個字。
　　壹人爬上門，門上青草生。
　　指尖停下，那分明是壹個“芮”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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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葉夢鼎終於平復了呼吸。
　　他感到四周安靜了些許，想來是已離開了那繁亂的大街。
　　但遠遠的，有歌聲飄來。
　　“……生兒不得養，養子誰家人？”
　　葉夢鼎喃喃著，眼中泛起怒意，拉過李昭成便道：“這歌……”
　　“賈似道放的謠言，葉公還未明白局勢已到何種地步了？”李昭成壹字壹句道：“今夜，賈似道要行廢立之事！”
　　“不！”
　　葉夢鼎聲音很含糊，似從喉嚨裏炸開。
　　“不可！”
　　他絕不能接受。
　　不能接受他悉心培養了近十年的儲君被廢。
　　這是他壹生之心血。
　　“絕不可，不可……”
　　“二弟為何當街殺皇城都知？！”李昭成大喝壹聲，道：“因事態已至危如累卵，非雷霆手段不能挽回！”
　　“不，不……”
　　“葉公！賈似道已有偽證，陛下所生三子，皆為榮王毒殺。門上青草生，生兒不得養啊！”
　　“真的？妳容老夫想想……”
　　葉夢鼎已被這突如其來的種種變故驚懵了，努力想鎮定心神。
　　李昭成卻不容他細想，喝道：“帶進來！”
　　有人按著方才劫來的三個隨從，將他們按進車廂。
　　“請葉公親自審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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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禦街上，因突如其來的兇殺還混亂不堪，歌聲已越來越響。
　　聯袂接踵的人群中，有人拆開壹串串銅錢散出去，但到了後來，人群已自發地跟著唱起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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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“給本官招供！”
　　車廂內，葉夢鼎拿出高官氣勢大喝了壹聲。
　　“葉公饒命啊！小人的家小都被拿了，他們要小人在禦前指證，說……就是葉公安排李瑕隨殿下去榮王府，葉公與李瑕勾結，害死了榮王。”
　　“小人也是被捏著家小，又收了好處，要招供曾見到葉公在忠王府藏了壹套魏世子的衣物。”
　　“……”
　　李昭成許久沒開口。
　　他也沒必要說話。
　　這三人招供的都是真的，賈似道確確實實是如此安排的。
　　當李瑕聽聞雲孫把趙與芮之死復盤了壹遍，又從關德那裏得知董宋臣插手了，便能猜到賈似道的布局。
　　賈似道不是吳潛，其人做事有佞臣氣，不會違逆聖心，不會去扶持別的宗室，因此必保趙禥，必為趙禥找壹個替罪羊。
　　只有葉夢鼎最適合當這替罪羊。
　　李瑕太了解賈似道了，李瑕的權謀手段就是師承於賈似道。
　　顯然，葉夢鼎並沒有這般了解賈似道。
　　論心計，這位宿儒名臣還差得遠……
　　葉夢鼎以手覆臉，仰起頭，眼中泛起悲涼。
　　“何以至此？何以至此？賈師憲！妳欺人太甚！”
　　“帶下去。”
　　李昭成鄭重行禮，道：“敢問葉公，能臨時調動多少兵力救陛下、救殿下？”
　　葉夢鼎猛然轉頭，張口，卻是啞了聲。
　　“敢問葉公能調動多少兵力？”李昭成又問。
　　“老夫……忠王府……忠王府名義上可節制兩千人……老夫與殿前司……老夫其實已暗中拉攏了殿前司神武右軍……但不可……不可啊！”
　　“葉公！葉公吶，危如累卵，迫在眉睫！請公出手救大宋社稷！”
　　“讓老夫想想，老夫需想想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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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遠處，歌聲愈高，在反復唱過了前幾句之後，終於，遞進到了後面的歌辭。
　　“七歲始能語，手足力俱無，若將社稷舉，十年國勢去。”
　　到這裏，已有許多人不敢再跟著唱。
　　但那歌聲卻越來越近，離宮城、也離此間越來越近。
　　“欲使天下安，唯盼周公出，國本歸宗族，周公匡明主……”
　　葉夢鼎擡起手，似在壓住李昭成的說話聲。
　　他努力側耳傾聽，終於將那歌謠聽到了最後壹句。
　　“宣室治安策，雲臺將相才，泝巴峽，屯漢鄂，援江南……天雷落，周公出。”
　　葉夢鼎不敢相信，不敢相信賈似道有這般大膽。
　　他只張開嘴，喃喃了壹句。
　　“天雷落？周公出？”
　　“轟！”
　　大地顫動，拉車的驢受了驚嚇，刨蹄大叫。
　　葉夢鼎被扶下驢車，轉頭西顧，只見宮城方向火光沖天。
　　“轟！”
　　“轟！”
　　“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