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壹千五百六十壹章 心裏最苦的人

　　李叱看著唐匹敵那張執拗的臉，壹時之間也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麽。
　　老唐只堅信壹點，那就是大寧不該存在什麽外姓王，現在不該有，以後更不該有。
　　大寧若是千秋萬世，那千秋萬世都不該有什麽外姓王。
　　“朕壹直都覺得，妳該相信未來的大寧會不壹樣，妳也該相信自己的後人，會如妳壹樣守護大寧。”
　　“陛下，臣堅信這世上自律之人萬萬千千，臣可在這萬萬千千中也有壹席之地。”
　　唐匹敵道：“可臣不相信，這世上自律者能超過臣的也有萬萬千千，臣能做到的事，天下百姓未必能做到，臣的子孫後代也未必能做到，陛下知道的，臣向來自負。”
　　李叱：“妳為何不給他們壹個機會？”
　　唐匹敵回答：“陛下，臣就是在給他們壹個機會。”
　　李叱長長的吐出壹口氣：“朕來，不是和妳慪氣的，如果妳能說服朕，那就拿出妳能說服朕的東西來。”
　　唐匹敵看著李叱的眼睛說道：“陛下，這種東西如果真能拿出來，於陛下，於大寧，於天下百姓而言，豈不是大不幸？臣現在在做的，恰恰就是讓這種東西，現在，將來，永遠都拿不出來。”
　　李叱再次沈默。
　　良久之後，李叱也看著唐匹敵的眼睛說道：“朕在壹天，妳就別想了。”
　　這次輪到唐匹敵重重的吐出壹口氣。
　　兩個人就這般僵持著，誰也不肯讓步。
　　“要不……”
　　余九齡試探著說了壹句：“先吃飯？”
　　李叱看向余九齡，余九齡連忙低頭，可李叱卻笑了笑：“那就先吃飯，朕也著實餓了。”
　　余九齡心說陛下妳喝了那麽多酒，妳確定妳還餓？妳這只是給我個面子啊……
　　可他當然不敢問，他可怕陛下壹腳踢他屁股上，直接踢出九霄雲外去。
　　這頓飯吃的其實壹點兒都不放松，因為老唐的執拗，大家吃飯吃的小心翼翼，連說話也壹樣的小心翼翼。
　　入夜。
　　李叱站在窗口看著外邊發呆，高希寧走過來，把大氅披在李叱肩膀上。
　　“老唐有他的道理，妳對他不要太強硬。”
　　高希寧輕輕的勸了壹句。
　　李叱苦笑道：“他的道理完全都是他自己認為壹定會發生不好的事，這個人犟的其實不可理喻。”
　　高希寧笑道：“可這是妳和老唐最相似的地方。”
　　李叱回頭看向高希寧：“朕也這麽犟？”
　　高希寧道：“有些時候妳比老唐還要犟壹些。”
　　李叱問：“哪些時候？”
　　高希寧：“大部分時候。”
　　李叱被這話給逗笑了。
　　“他為什麽就那麽不相信他自己呢？”
　　李叱道：“他唐匹敵教導出來的子孫後代，又怎麽可能會差的了。”
　　高希寧道：“今日涼州城裏的廷尉府分衙百辦過來見我，說了壹件事，我想這大概就是老唐執拗的原因之壹。”
　　“什麽事？”
　　“唐安臣也是那般優秀的壹個人，也是嚴於律己的大將軍。”
　　高希寧道：“可他對孩子的溺愛，可能連他自己都無法控制，還沒有找準度在何處。”
　　“廷尉府的人說，前些日子唐安臣攜家眷到涼州的時候，他的獨子唐旭格外的不聽話。”
　　“還沒進涼州，就從馬車裏爬出來要往下跳，護衛阻止，他拿了馬鞭就抽刀護衛的臉，壹邊打壹邊笑，而馬車裏的唐安臣，只是呵斥了幾句，卻並沒有出手阻止。”
　　“後來在涼州城裏，這個才幾歲的孩子，儼然就是混世魔王壹樣。”
　　“在城裏玩耍的時候，看到什麽想要的直接就去拿，別人不給他就搶。”
　　“唐安臣安排的人就壹路跟在唐旭身後擦屁股，搶了人家東西就掏錢買。”
　　聽到這的時候，李叱已經微微皺眉。
　　高希寧道：“雖說是都付了賬，可有些東西本就不是人家要賣的，而是人家自己喜歡的東西。”
　　李叱嗯了壹聲，看向門外吩咐道：“葉小千，妳派個人去告訴唐安臣，明日壹早朕要見他。”
　　大內侍衛統領葉小千連忙俯身應了，分派人手去傳旨。
　　李叱道：“唐安臣這個人謹慎小心，行事穩健，朕確實沒有想到，如他這樣的人會對孩子溺愛到如此地步。”
　　高希寧道：“唐旭的事老唐自然也已知道，還罵過唐安臣，唐安臣這幾日把唐旭關在住處不許出門，據說他住的那宅子裏，已經被那孩子砸的差不多了，手下人也都是不敢約束。”
　　李叱嘆了口氣：“妳我將來也不許這樣……臣子的家事，朕可以過問，讓他多加管教，朕勸的話可以說，他不能管過來的，將來要有國法管，然而真犯了大錯可終究還是要被人罵的，若妳我的孩子將來也這般跋扈，將來禍害的就是整個大寧了。”
　　高希寧點了點頭。
　　與此同時，唐匹敵的住處。
　　沈珊瑚遞給唐匹敵壹杯熱茶，有些心疼的看了唐匹敵壹眼，想說些什麽安慰他，最終也只是把手放在唐匹敵肩膀上輕輕的拍了拍。
　　唐匹敵側頭對她笑了笑道：“妳不用擔心什麽，我與陛下之間，永遠都不會有隔閡。”
　　沈珊瑚道：“我自然是知道妳和陛下間不會有隔閡，我怕的是妳這樣頂撞陛下，讓陛下在朝臣面前下不來臺，終究是影響了陛下的威嚴，老唐……現在已經和原來不壹樣了，原來妳和陛下以兄弟相稱，玩笑都可無度，現在妳要多為陛下的威嚴考慮。”
　　唐匹敵點了點頭：“夫人教訓的是，我記住了。”
　　沈珊瑚道：“若實在不行，明日妳去見陛下，妳退壹步，這大將軍王的封號就留著，求陛下先把世襲罔替的隆寵收回……”
　　唐匹敵嘆道：“妳又不是不了解陛下，陛下認定的事，沒有絲毫回轉的余地。”
　　沈珊瑚也嘆了口氣。
　　是啊，陛下那般執拗，和老唐是如此的相似，甚至可以說壹模壹樣。
　　在這件事上陛下不打算讓步，所以也就不可能把老唐的大將軍王，改為不可世襲罔替。
　　“那就以後再找機會吧。”
　　沈珊瑚勸道：“現在我已經辭去了所有軍職，安臣那邊也已經卸掉了大部分兵權，朝臣們大概也不會多說閑話。”
　　唐匹敵搖頭：“這本就不是怕他們說閑話的事，妳當知道，我什麽時候怕過別人有閑言碎語。”
　　說到唐安臣，唐匹敵有些懊惱。
　　“唐旭那個孩子被他們兩口子慣縱的沒有壹點樣子，現在還小，還可嚴加約束，若再這麽縱容下去，以後就會出大事。”
　　說到這，唐匹敵看向沈珊瑚道：“我前兩日已經罵過他了，再找他有些不合適，畢竟他那麽大的人了，我連著罵他，他臉上心裏都有些掛不住，壹會兒妳去見見他妻子，好好聊幾句。”
　　沈珊瑚點頭：“我壹會兒就過去。”
　　唐匹敵嘆道：“看到唐旭那個模樣，我心裏就更加擔憂……以後我們的孩子，能不入仕便不入仕，若國家需要，寧可隱姓埋名去為國效力，也不要再打唐家的旗號，我唐匹敵這面大旗，自己扯得，我的子孫後代扯不得。”
　　沈珊瑚嗯了壹聲，輕輕抱住唐匹敵道：“妳這些日子心力皆苦，這些事就不要再管了，我去安臣他們說。”
　　涼州城，淡臺壓境家中。
　　淡臺壓境遞給夏侯琢壹碗酒，坐下來後語氣有些復雜地說道：“妳明日再去勸勸老唐吧，總不能這樣和陛下硬頂著來。”
　　夏侯琢笑道：“陛下和老唐，妳覺得我能勸得動誰？”
　　他把酒喝了後說道：“老唐和我的情況還不壹樣，陛下當初要給我封王的時候，我娘跑去和陛下鬧，玉立也去和陛下鬧。”
　　“陛下可以不在乎玉立的話，可陛下不能不在乎我娘的話啊，老人家在陛下面前哭的壹把鼻涕壹把淚，陛下也是心軟了。”
　　淡臺壓境忍不住笑道：“妳和老唐啊……真的是，讓人不知道怎麽說。”
　　“若是別人要被封王，可能高興的要飛上天去，妳倆是壹個比壹個能扛，就是不肯答應。”
　　夏侯琢笑道：“我太了解我自己是個什麽德行了，老唐那樣的人都害怕約束不住自己子孫後代，我能約束的住？”
　　他又倒了壹碗酒，擡起頭看向夜空。
　　“這大寧啊，不只是陛下為之拼勁心血才得來的江山，更是我們所有人壹起出生入死換來的太平……”
　　夏侯琢緩了壹口氣後繼續說道：“所以我能理解老唐，這江山啊，這太平啊，我們不幫陛下守著，誰來幫？”
　　說到這，他看向淡臺壓境笑道：“早晚我都會辭了禁軍大將軍的職位，我看這西北真不錯，到時候我來找妳，妳給我安排好住的地方，我或許就賴在妳這不走了。”
　　淡臺壓境撇嘴：“我指不定什麽時候就辭去這西疆大將軍的職位呢，妳來找我，那我們就去西北大營找老唐，咱倆蹭他的吃喝。”
　　夏侯琢哈哈大笑：“妳要這麽說……我突然就變得格外期待了。”
　　“夏侯，剛才妳說的沒錯。”
　　淡臺壓境壹口把酒喝下去，然後語氣很肅然地說道：“這天下的太平，這百姓的安康，得來的何其不易。”
　　“老唐不想讓這太平這安康，這可綿延萬世的繁華毀在我們自己人手裏。”
　　“這是陛下帶著我們打下來的，死了那麽多人，流了那麽多血，如果將來有壹天，我們的子孫後代成了這繁華的破壞者……”
　　淡臺壓境搖了搖頭：“不敢想不敢想。”
　　夏侯琢道：“這事，說起來是我們這些人個個都想辭去兵權，是陛下極力在挽留，可將來被人罵的壹定是陛下，後世之人，或許還會說陛下薄涼。”
　　淡臺壓境沈默下來，因為他知道夏侯琢說的沒錯。
　　“陛下可以護著我們，寵著我們，甚至是放縱著我們……”
　　夏侯琢舉起酒杯喝了壹口後，語氣有些重地說道：“可我們不能不懂事。”
　　淡臺壓境點了點頭：“是啊……如果陛下身邊的人都因為這軍功而可以不懂事，那將來大寧就會變成下壹個楚……”
　　他再次搖了搖頭：“不容的，絕不容的。”
　　夏侯琢道：“所以陛下心裏苦。”
　　淡臺壓境壹怔，然後嘆了口氣：“是啊……心裏最苦的，壹直都是陛下。”